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芳兰殿里的屏风撤下来,送到了四公主的府上。
内殿换了一组新的四扇座屏,边框用的花梨木,图案不是绢画,而是手工刺绣,纱底细腻,云雾繁华中,一双凤鸟展翅,可谓极尽奢华。
舒落说原来的用得好好的,怎么就送走了呢。
公主说上回见四姐姐喜欢得紧,干脆就给她了。
舒落搁下茶盘,对着新座屏又看了好几眼,方小声道:“可我觉着还是公子咸画得那扇好。”
良芷给自己斟茶,上头浮着茶沫,她问:“给姚咸的金叶子送过去了没有,他收了吗?”
“送了送了,”舒落应着,“公主这么大手笔,他怎么敢不收呀。”
良芷点头,“那就行,以后就没瓜葛了。”
舒落闻言顿了顿,去看公主的脸。
公主已经低头抿茶,瞧这脸色虽然没什么不妥,但她跟着公主多年,多多少少也能感到些不对劲,正要开口问时,有人来通报,有内侍上门。
内侍被领进来,手上托着漆盘,说是来送来新的宫服和新制的金冠,说是王后吩咐,公主换这身先去迎世子凯旋,再接着赴赏宴。
传世子大捷,班师回朝。
世子熊良景,带着神武军抗梁六月有余,军功赫赫,传他用兵如鬼,征战如电,以万夫莫当之勇,逼退梁军至八百里地,收复了三座城池,以后于商之地尽归大楚所有。
楚王闻讯大喜,要摆驾亲迎。
作为世子的亲妹妹,良芷是少不了要跟着去的。她虽然高兴兄长回来,可一套下来,觉得阵仗也太大了。
不仅要穿繁复的宫服,还要戴上嵌繁多宝石的金冠去城门口,那玩意儿戴一会就压脖子。
良芷坐在圈椅上,看了眼屋外,廊前芭蕉都晒得萎了,只剩下树荫底下有那么点凉意。
她心想,那么热等在外面傻不傻啊。
城门口,仪仗早就摆好,大楚百姓排满两道,翘首以盼这位大楚的天之骄子。
良芷下了辇车,楚王带着大臣在最前方,夹道都是重兵,良芷走过去,步文驰也在,他升了楚王近卫,换了麒麟纹的黄服,腰带佩剑,神采奕奕。
老远见到良芷,挑了挑眉。
王后站在楚王身边,上头有遮阳的伞,旁边是两个小内侍殷情地举着蕉扇给风。
一些重要武将和臣子的女眷等在一边,其中还有个窈窕的身影,是世子妃薛飞荷。
薛飞荷见了公主,微微一笑。
她嫁给世子后就搬到宫外的世子府邸居住,世子又常常在外征战,她独自操持着世子府,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很久,但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没变,擦过她时,良芷偷偷靠近,捏了捏嫂嫂的掌心。
良芷又走过去给楚王行礼。
楚王又胖了,幸福肥不过如此,腰身胖了一圈,脸上有些年轻时的俊美,算是个俊老头。
公主暗暗摇头,却觉得脖子好累,忍不住抬手扶着,亦步亦趋行到王后身边。
王后给她理了理发,悄声问她这个重不重。
良芷可怜巴巴说好重哦,下次能不能别让我戴着这个,丑死了。
楚王听见了,负手在旁哼了一声,“臭丫头,你净纵她,公主不戴这个谁戴,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带你还不乐意?哪个公主像你这般,除了重要场合你穿过啥得体的吗?”
良芷立刻拉住王后的袖口,带了撒娇的意味,“母亲……”
王后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,斜了楚王一眼,说:“你没看到她脖子都被压了吗,要我说你这阵仗你自己接就好了,还要我等一干女眷凑热闹,她一个女孩子,这么热的天都出来迎阿景,你还说她……”
“好好好,不戴就不不戴了。”
楚王马上服软,止住了王后的话。
他腼着肚子,看向良芷,说:“现在就先戴着,等下赴宴再换下来吧。”
良芷脸上笑开,“谢谢爹爹。”
楚王也斜她一眼,摆出气势来,拧眉道:“叫寡人什么?这还是外头呢,没规矩!”
“是是是,”良芷乖乖曲膝,福身道:“谢父王。”
忽然轰隆一声,城门大开。
四周鼓声渐起,尘土中,楚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一座座四轮战车站满了带长枪的士卒,每辆由三匹骏马驰托着,由远及近,后头是整齐划一的军队。
为首有一人策马而来,眼神端正,身姿飞扬挺拔,一身劲装铠甲,在日光下熠熠生辉。
他收了缰绳,从马上下来,面向楚王单膝跪地。
“儿臣拜见父王。”他从怀中抽出一卷丹书,抬手献上,“此为三座城池的投诚地契和敌方降书。”
楚王信步上前,面上乐呵呵,“好好好,非常好,我楚大幸,世子起来。”
熊良景起身,回身从军队中叫了好几人出列,指着他们,说是此番胜利得益于他们殚精竭虑,还望楚王勿忘其苦。
楚王欣慰点首,大手一挥,当场赏了有功之臣,册封的册封,赏钱的赏钱,民众的喝声震天。
安排好后,楚王同王后先摆驾回楚宫。
良景行到女眷中,一眼看见熟悉的身影,她穿一身锦色的宫裳,脸上施了粉黛,却不是那种浓艳,日头下虽有几分憔悴,望向他时,眼里才聚了些神采。
他走到她身边,低头道:“辛苦你了。”
半年不见,他黑了些,受了风沙的侵染,皮肤粗糙了些,但眉眼中的坚毅更浓。
薛飞荷定定望着他,眼眸朦胧中含着水雾,她道:“你也是。”
天气很热,他的鼻头冒出的细密的汗珠,她抬手,用帕子要为他拭去。
良景一把握住她的手,避开来,“天太热了,你先随行回宫里去吧。”
薛飞荷捏紧了手帕,目光迅速黯淡了下去。
她垂眸道:“好。”
良景扶她上了辇车,又一一给部下家属慰问,一些小军官见到传说中的世子,也纷纷雀跃要上前去,他也脾气很好地一一回应。
最后,熊良景站定在公主面前。
她一直没上辇车,是在等他。
良芷仰面,笑了笑:“哥。”
良景捏捏她的脸,终于绽开了第一个舒心的笑。
“又长高了。”
“可不是么。”良芷扶着脑袋上晃晃悠悠的金冠,“戴着这玩意儿,我能不高吗。”
良景:“……”
宴席上,本来歌舞正兴。
世子忽然起身,叫停了所有演奏。
所有人面面相觑,只见世子走到殿中,跪了下来,厉声说起了战争的惨烈,楚地百姓的凄苦,军队的尸位素餐,而朝中有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,他要控诉这一系列的人,还说宫中一些质子暗通缓曲。
世子最后的话掷地有声:“你们这些人是想对大楚有什么企图吗?”
本来很不严肃的楚王突然变得严肃了。
熊良景不动声色报了几个名字,有亲信上前,摆足了证据。
楚王在座上肃穆,当场下令,将涉事者立刻凌迟。
罪状三分是假,君王就能给你十足十的真。
公主喝了一口酒,知道自己父王虽不年轻,手段还是有的,世子远在外,在内是如何收集的,谁给的默许,想想也能知道。
在场所有人都这场为世子立威的惩罚惊愕,涉事人本好好坐在席间,听到命令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,被人架走。
公主扫过去。
只见姚咸态度散漫,正手指悠悠点着桌案,对身旁的人和事并不关心,见公主望过来,他抬手敬酒,莞尔一笑。
良芷扯了扯嘴角,算是给了回应。
宴后,世子留在楚宫中继续商议政事,公主非要跟着世子妃出宫,她一把钻进车厢,说我要同嫂嫂说体己话。你们谁都不许拦我。
马车穿过闹市,走了小半个时辰,停在了世子府。
洗过澡后,公主同世子妃同睡一床。
良芷问,“你同哥哥,还像以前一样吗?”
薛飞荷只说:“他待我很好。”
良芷躺着看纱帐上的金蝴蝶,“哥哥每年这个时候都一定会回王都,今年的仗打完了,他本可以休停一下,却匆匆赶回来,不就是为了赶上她忌日么,她……”
“阿芙,”薛飞荷打断她,淡淡道,“她已经死了。”
良芷沉默。
薛飞荷便转了话头,“你还记得我当年刚去出宫,就闹了笑话,那些纨绔子弟在树下嘲笑我村野里来的,我一怒之下甩了那家伙一脸的果浆子,
他们都跑了,可我那时候还是小个子,怎么都不敢跳下树,你哥哥来了,我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公子,
他伸出手,说别怕,那时候我就觉得,我要嫁给他。”
良芷也笑,“行啦,这故事我听了八百回了,有没有点新意。”
薛飞荷于是去刮着良芷的鼻子,惹得她呵呵笑,“我喜欢他,也喜欢你,你哥说,我会喜欢阿芙的,我还在想,这世界上竟然有比我还能闹腾的小姑娘,结果,还真是。”
两人又聊了些别的,最后,良芷头埋在枕头里,声音闷闷的,问:
“值得么?”
薛飞荷一下一下拍她的背,轻轻回答:
“感情的事情,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。”
是夜,斋清宫内。
香几上焚着火炉,姚咸正拨弄着底下的石炭,炉上一张小鼎,里头蒸煮着半截竹筒,筒口中屡屡红烟上浮。
他侧边的小桌上,是两块宫牌,一只绿的,一只白的。
门轻轻开启,一个黑色的身影脚底无声的进来。
蒙着面,姚咸听到了响动,没有回身,而是取了脚边一把小斧,劈开竹筒,里头分层的朱砂色,底层红如血,中层璨如艳阳,浅层是滑腻的橘色。
姚咸用手指揩过朱砂,捻在指尖。
蒙面人褪下面罩,露出一张清秀的脸。
“事情差不多要妥了。”
是玉泉。
她继续道,“那个小倌我处理掉了,可你这边怎么办?”
姚咸漫然应她:“无妨,我自有分寸。”
玉泉默了半晌,从袖口中掏出一枚水绿的瓷瓶,放在他面前。
姚咸不加犹豫,旋开瓶口,仰头吞下。
玉泉看到桌边的宫牌,忍不住道:“这二公主要不得,这六公主又有何区别。”
“你莫忘了,六公主才是王后的嫡女,世子的胞妹。今日宴席上,楚世子的事你应是听说了,此人能力所及,他日必登王位……”
其实玉泉想说的是,你别将自己搭进去。
那一夜他归来,身上的馨香,面上的神色,她可从未见他这样过。
可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。
因为姚咸血蛊发作,往绢帕吐了一口血,那绢帕浸过血后,逐步浮现出蜿蜒的黑纹。
玉泉忍不住跪坐在他面前,伸手摸他的脸,“对不起……”
姚咸用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擦干净,递回给她,神情平静如水。
“不怪你。”
玉泉收起帕子,才将怀中的册子掏出来,递给他。
姚咸接过,将册子在手指翻开,目光一页一页掠过,将其中的名字一一收入眼中后,他长手一扔——
将册子投入火炉中。
姚咸在烧名单。
玉泉看清了,冲过去,可已经来不及了,火舌吞噬了纸张,册子顷刻化为灰烬。
她大声道:“你疯了!我千辛万苦拿来……”
最后一抹烧尽,火光熄灭,玉泉痛道:“我们苦心积虑做得这一切,不都是为了光复渊国,你会毁了渊国的!”
“渊就该败一次。”
姚咸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启,声音清晰可闻。
“否则,父王怎么会想起我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