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一,简韶被隋恕告知去学校办理退宿手续。
宿管中心的主任亲自为她办理了手续,笑眯眯的脸,像第一天认识她一样。
“政教处的高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……本来他是亲自来看看你的,结果开会,这不就没来……”
简韶接过证件,“劳高主任和您挂心了,总是给你们添麻烦,实在是不好意思。”
宿管主任摆手,非常大方:“这算什么事呀,以后你要是有事,随时来找我!让楼底下看门的阿姨给我打个电话,简单——”
简韶又跟他客气了几句。
主任一直把她送到了门口,临走前反复嘱咐:有事来找啊。
像父亲一样。
校门口车水马龙,匆忙的车辆在雾霜里涌动,像模糊的龙舞动。隋恕的车停在树底下。
平戏其实不允许外宿,只有一些和领导关系非常密切的学长学姐,才会在备考的最后一两年里,得到外宿的批条。
简韶注视着左右的车辆,然后穿过街道。她走上前,弯腰敲了敲他的车窗。
隋恕的目光从平板电脑的屏幕上移开,车窗降下,露出简韶半张微笑着的脸。
身后红灯熄灭,绿灯重新亮起。
他很早就听说过隔壁三层六人的拥挤床铺,但是从未在意过。
隋恕望着她的笑脸,不知道为什么,心情突然有一点的好。
“回来了?”他问。
简韶点点头,笑眯眯地举了举证件。冬风吹开她毛茸茸的围巾,她说:“办好了,今天下了课,就去搬东西。”
隋恕抬手将她的围巾围好,然后摸了摸她被吹得通红的脸,冰冰凉凉。
简韶依旧在冲他微笑。
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指尖,余温转瞬即逝。
隋恕笑着说:“回去吧,别冻着了。我给主任打电话,让他给你找几个学生搬,不要累到。下了课,我开车过来接你的行李。”
简韶顶着被风吹红的脸,注视着他,然后点了点头。
…………
下午搬行李的时候,一天的课程已经全部结束。
因隋恕之故,高主任殷勤地安排了学工部大一的男干事来帮简韶。从不允许男生随便出入的女生宿舍突然冒出三四个男生的面孔,来往的女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。
上楼时简韶听到路过的人一声嘀咕:“是戏剧文学专业的学姐,听说她男友背景很硬……”
简韶权当听不见,只是轻轻摸了摸小腹。那里静悄悄的,一点动静也没有。身后几个男生年龄不大,但都是人精,一路上什么都没问,倒是很热情地给简韶拉门,仿似这是他们的宿舍楼一般。
都是做学工的,简韶知道他们平日的事有多杂乱,动辄被拉去凑人头。像这种没有加分的体力活,是谁都不乐意做的。她轻声道了句谢,“辛苦了。”几个男生连忙摆手,说应该的、应该的。
简韶笑笑,也不再过多言语。这样的话也是曾经的她经常说的,现在居然轮到别人对她说了。
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隋恕的一个电话。
宿舍的灯管晃在头顶,自上而下散布着干涩的铅白的光。郑明可她们都在屋里,简韶没让男生们进来,独自用钥匙开了柜子,又从墙角推出行李箱。
滚轮碾着地面,发出钝重的轱辘声。蒙甜抬起头,假模假式地问了一句:“是要出去住吗?”
简韶的手停一下,应一声:“嗯。”
宿舍再度陷入了安静,只有简韶收拾东西的簌簌声。
被单、褥子、床垫被一层层掀起,简韶很难不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间宿舍,她是如何一点点地将这张狭窄冷硬的铁床铺好的。
那个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层的床。睡在这张小床的第一晚,她用被子蒙着头,努力地蜷缩着身体。
那一晚是怎么睡着的,简韶已经忘记了。但是如若这所学校里有谁知道她所有悲伤的瞬间,大概只有这层生了锈、破破烂烂的铁床了。
揭掉被褥的床皮像卸掉了所有精致的妆面,露出因为年岁侵蚀而坑坑洼洼的粗糙面容。
简韶最后摸了摸它,冷冰冰的,像第一晚那样。
再见。
她在心里轻轻地说。
简韶推着行李出去。这间宿舍她住了好几年,从未产生一丝一毫归属。她曾经许愿想早些搬出去,如今实现了,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。
不大的空间,满满当当堆着行李架、折迭桌……没有人抬头看她,简韶也并没有回头。
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郑明可在她身后摘下耳机,掠了她的背影一眼。简韶听见她尖酸的口气:“下一个孙章清。”
铁门合上,连同郑明可所有的声音。灯光、物影都随着那一刹闭合成单一的棕色,那是门板的颜色。
孙章清,是那个消失的学姐。
对着单调的棕色铁门,简韶想,郑明可未免太刻薄。自她来到这里,郑明可便从来没几句好话。黄昏的光透过楼玻璃落在眼睫上,一抖都是淡沉的颜色。
这间小屋子里的很多事情,她都没有办法理解。不过今天过后,她便不需要理解了。
几个男生接过她的东西。简韶依旧客气地说:“谢谢,辛苦了。”
“没事没事,这算什么。学姐你再有什么需要搬的喊我们一声,立马来。”
他们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没有一个人来送简韶的状况。
简韶笑了笑。
或许她会有再回来的一天也说不定。她自嘲地想。
马南里的一切都太飘渺太虚幻,简韶知道那不是她生活的模样。她不知道梦什么时候会醒来,但仅仅是这一刻,她是真真切切离开了这间拥挤的宿舍。
简韶摸着肚子,决定放过自己,不再想。
“学姐肚子不舒服吗?”一个细心的男生望着她平坦的小腹,黑框眼镜下的目色透着些担忧。简韶对他有些印象,艺术管理一班的刘近州,平日里负责为高主任收发快递。
简韶笑着摇头,“我们走吧。”
晚饭的时间点,楼道以上行的人群为主,他们一行人逆着人群下楼。
再一次的,简韶接受目光的洗礼。
出来时远远看到隋恕的车,稳稳地停在宿舍楼下。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,半个车窗自内向外摇落而下,隋恕静静地注视着她。
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?简韶忍不住想。从来没有人这样等待过她。
简韶不禁朝他挥了挥手,然后在这种注视里朝他走去。
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轻飘飘的,直到隋恕摸了摸她冰凉的耳垂,微痒的感觉让简韶忍不住笑着缩开身子:“唔,好痒。”
一切才有了实体感。
隋恕用明棕色的眼瞳打量着她的神色。
学工部的男生们陆续离开,简韶也在副驾驶坐下。他掀起眼皮,仰望这座始建于九十年代的老旧宿舍楼,灰扑扑的墙体脱了皮,那些雨水侵蚀过的旧痕高高睥睨着轿车里的他们。
不知怎的,隋恕突然想起了石窟里斑驳的佛像。
刚和简韶在一起时,他曾非常系统地了解过平戏的学校构造,甚至翻阅了校史。某种程度上,他比大部分在校生都了解这所学校光荣与衰败的往事。隋恕更是从一开始就确信,简韶是想搬出来的。
但是简韶从来没有向他开过口。而对他来说,直到今天,才是将这一点抛出来的合适时机。
隋恕的目色里没有情绪,只是踩下油门。
灰色的宿舍楼被抛在身后。
她一次也没有回头。